下半山

已下楼

【蓝色蝶骨】祺鑫|死生不复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可你在人世辗转的岁月,只分给了我毫厘。


*第三人旁观视角 1.3w+ (含番外)

*推荐bgm:告五人-《好不容易》

*前期节奏慢 伏笔较多 请仔细阅读;为保证阅读体验不写明人设

*ooc




0.



地界最近不太平。人间一处凡世正起战火,死人也就避无可避。


地界虽不比堂堂天宫上得台面,但好歹掌了众生之死,因而万事也有自己的一套规矩。这魂魄啊,无论应得善恶因果如何,都须得由黑白无常引来地界,上了我们阴间的簿子,再由十殿阎罗研判功德行亏。研判好了,呈送给地界之主过目,最后饮下一碗孟婆汤,行善积德者由鬼差们送着去往轮回往生道,作恶者堕入畜生道,十恶不赦者便做亡魂,灰飞烟灭,成为渺渺尘世间一缕恶灵。


所以,凡世死的人多,地界便分外忙碌起来。黑白无常是很多的,当然不只两位,不然辗转在各处凡世,恐怕魂魄还未引来就因法力过耗力竭在半路了。功德簿上最圆满与最十恶不赦者,如有身侍地界的意愿,便可签下锁魂契,从此化作白无常与黑无常,引渡亡灵。


天宫上若有凡人飞升成仙,皆要洗去凡尘,忘了前尘往事,神仙有神仙的自在法度,自然不能被为人时的爱恨痴嗔叨扰;我们地界可与天宫大不相同,就说白无常与黑无常,若是一碗孟婆汤饮下去将一生琐碎忘个干净,还怎么凭着人初之本性、一善一恶地引渡亡魂呢?


所以地界的鬼役鬼神们都不用喝那一碗孟婆汤,也都清楚地记着做人时的恩怨情仇。寻仇痴缠是不会有的,锁魂契绊着呢。


我呢,不是寻常鬼役,也不是最奔波劳苦的黑白无常,亦不会拍堂木定功德,孟婆也十分嫌弃我打的下手,所以我便被交代了个特殊又重大的差事:做地界之主的随侍,平日里就立在堂下侍奉,听他唉声叹气着翻厚厚的功德簿。


说到这地界之主,可谈的事就多起来了。




1.



要说我们地界,原本是有一位地界之主的,名唤作酆(fēng)都①。酆都神执掌地界数十万年,各司鬼役都要赞一句他为神为主的功德。不过这光景我也未曾亲眼目睹,乃是我未有此等眼缘仙福(或许说鬼福更确切些罢?),待我踏进黄泉关时,他老人家早已羽化了三百年了。


【①酆都:中国神话中掌管地界的神。】


再说如今的地界之主,也就是我正侍奉的这一位,不过几万岁的仙生,却已在地界待了同仙途一般长短的年岁。我初到地界时他已是这方鬼域的主人,也就无从得知他是有何种手腕才坐上那把冥椅,为此曾钦佩了我这尊主许久,以至日日奉茶奉点心奉功德簿时都不敢抬起头来看他,也只敢唤他的尊号。


渊屺(qǐ)②,我曾真心实意地奉承过这尊号,应的是“与渊同齐”,恰好地界西出几里处便有一口叫做寒渊的泉眼,孟婆拿它熬了几十万年的汤,可见其日久而不竭。我说此号乃是大吉啊,与渊同齐,是说您仙寿绵长,地界也必将在您治辖下蒸蒸日上繁荣昌盛的!


“你倒是会说鬼话。地界繁荣昌盛,你这是要人世死多少人?”渊屺神当时刚用过一杯茶,倚在冥椅上说道。他语调轻快,可我却在里面听不出来多少上扬的情绪。他把茶盏放回桌上,我正预备去添茶,将将走到案边,听到他问我——“小鬼役,你知道屺是个什么意思吗?”


须知我只是一介小鬼差,生前没读过多少书,死后更甚——所以这问话把我问住了,很仓皇地抬起了头。那是我第一次直视这位神祇,也是第一次为一张脸而感到摄人心魂的无措。那张脸生得极白,如白娟一般,嘴唇又是赤色,像判官定生死的朱批,丰润地勾在白面上,就显得极为秾丽。他托着下巴看我,清澈眼瞳似乎能看透皮相,看到我的骨子里去。我哑然,一贯见鬼说鬼话的嘴巴却是一句也说不出,只能讷讷答道:“臣下愚钝。”


他说,“屺,是山无草木啊。”


【②屺:没有草木的山。】


后来我住的阁房里搬来一位年岁长我一些的百事通,他将渊屺神如何成为地界之主的缘由细细讲给了我听。他说,酆都神曾于人族③中挑选出一位少年,并立下口谕:待他老人家日后羽化,便拥立这少年作地界之主。酆都神自领了神职待在地界数十万年,勤勉恪守法度不说,更是从未出过差错,天帝自然是允了他的要求,将这位未来的地界之主的命簿仔细修改,意欲使他尝尽人生百苦,好在日后担得起这般重任。


【③人族:与凡人不同,为介于神仙与凡人间的地仙,只有一世可活。此处释义乃笔者自行改动,为行文逻辑所用。】


我问这位百事通,酆都神在挑选日后承袭自己君位的少年时,可有标准?

百事通说是没有的,约莫是看渊屺神当时根骨好罢,修仙成神一事上,根骨实在是起着很不得了的作用的。


于是我便知道了渊屺神神位的由来,并为过往我对他曾怀有的那些憧憬深感不值。根骨好而已,说白了就是仙元好、投胎投得好,作为一个术法不精而常被相熟的无常捉弄的鬼役,自然是修习厉害术法打厉害架为鬼生头等大事,运气好算什么本事?我为此叹惋不已,深感自己是一腔热血泼错了地方,从此就不再唤他的尊号了,改叫他原本的名字,丁程鑫。


他倒也不在意,大部分时间都随我叫了去,只嘱咐我莫要在第三人在时这样叫他。我问他是为何,他说这名字伴他有些时候了,做凡人时用的便是此名,总之是不一般的,故而格外看重些。他一贯讲很多我听不懂的话,道理歪理混在一起,我是分不清楚的,时间久了也就不再理会,只觉得他奇怪。




2.



话再说回来。这些日子里我将十殿阎罗见了个遍,每次都是在搬功德簿。没办法啊,人死得实在太多了,从青眼獠牙的阎罗大人手中接过半人高的那摞簿子时我似乎还能闻到从凡世附着魂灵飘来地界的战火气味。我把簿子搬进殿中,丁程鑫了无生气地歪在案后,一副雨打芭蕉行将倾颓之势:“怎么还有?”


“您且劳累几日吧,眼下整个地界有谁又能喘口好气呢?”我放下新的功德簿,把翻阅过的收好,再呈送给殿外候着的阎罗大人,“奈何桥上的大铁链子晃了几日几夜了,这幽魂又能有多重,连着日夜排长队地走过去,云机娘④给造的锁链也撑不住啊。还有孟婆,如今已是架起第七口锅熬汤了,今早我去搬功德簿时遇上她老人家,还央我得空时去帮帮忙,可见确乎是忙得焦头烂额了,都顾不上嫌弃我了。”


【④云机娘:世人所奉机匠之神之一,也道青溪小姑。】


“罢了,累死累活的命。”丁程鑫不再挣扎,终于肯好好看功德簿了。


十殿阎罗是很尽心尽力的,我们地界的鬼差,因着做人时受的苦遭的罪多些,性子也就多敦实恭谨些。因而奉上来的功德簿鲜少出错,劳丁程鑫再看一遍也不过是酆都神留下的规矩,图个安心。丁程鑫一本又一本翻看过去,直看得呵欠连天,我立在堂下,看他脑袋是离案几越来越近了。但叫是不打算叫的,丁程鑫看功德簿时犯浑我只当做家常便饭,并就此研究出了一套独有的方法:殷殷切切地喊醒他是不中用的,没一会他就会再睡过去;须得趁他睡得酣甜之时,附在他耳边大叫一声,待他为这突如其来的一吼而惊醒坐直之时,再挡着他的后脑勺往前反着一推,方能醒个大彻大悟。


丁程鑫这次睡得倒颇为尽职尽责,看完了一摞功德簿才彻底昏睡过去。但醒还是要醒的,于是我故技重施,丁程鑫又一次醒了个大彻大悟。我去整理案头放得乱乱的簿子,预备着理好了给阎罗殿送去,免得耽误了幽魂上路。丁程鑫把我拦了下来,捻起一本簿子翻到一页,嘱我到阎罗殿去把这页簿子所对应的魂魄提来。


按理说簿子若出了错,提来的当是誊簿子的阎罗大人,而非被誊上去的魂灵。但我来丁程鑫座下侍奉的年岁实在短了些,且簿子有纰漏也算得上是突发情况,我一时紧张,竟真的捧着簿子到阎罗殿去了,还颇为条清理晰地同阎罗大人问了好告了事由,顺顺当当地提了那魂魄到丁程鑫的大殿中。我将气势捏得十足,甫一进殿便声势浩大道:“还不快见过渊屺神!”


正前方的青衫抖了一抖,和丁程鑫相比,这魂魄倒是镇定,甚至是一点反应也无。近日地界来的多是战乱中殒命的兵卒,形容也是狼狈非常,而我面前的这缕鬼魂却一副与战乱不搭边的样子,他一袭白衣,身上亦无什么血迹,神色淡淡,立在殿中。


我将功德簿放回桌案,丁程鑫从冥椅窝到了榻上,“我这小鬼役平日里说嘴饶舌惯了,想不到办起事来倒也利索懂事,没把阎罗招惹来。”他那双狐狸眼挑一挑,旋即将那本功德簿召到手中,翻阅起来:“你这功德自是没什么错的......不过你这魂灵的气息未免熟悉了些,叫本君不得不疑心些。”


我就站在坐榻后面,被丁程鑫这番话绕得云里雾里。人寿不过一甲子,有福者上至古稀耄耋,也不过多活一二十载光阴,到底是要被无常勾了魂来地界走一遭的。诚然善者不必受魂飞魄散之刑,只需饮了孟婆汤入轮回、再行人生路,可这凡世至纯至善的魂灵乃是功德簿都记不过来的数目,更不提凡人一生一甲子,一甲子一轮回,丁程鑫在地界做渊屺神的几万年里,早就轮回过千百轮了,他说这一句气息熟悉,我倒真是捉摸不透他究竟是何等意味。


堂下那白衣魂灵仍好端端地站着,我细细打量他,方发觉他还是副青年模样,模样生得温润俊朗。我正为这白衣青年上一世英年早逝的命运而叹惋,他就在此时开了口,声音清润,好似泠泠涧流:“我乃凡人,想必是大人错认了。”



我在心里默默感慨,幸得这青年是个有分寸拿得稳主意的,不然寻常魂灵听了丁程鑫这一番话,不知道要被他的花言巧语和漂亮皮相忽悠到哪般田地去。刚松了口气,却听得丁程鑫笑道,“是么?”他从榻上直起身来,定定看向堂下:“可本君以为,你并非凡人。”





3.



地位尊崇者犯了事情,大多有底下的人被推出来为他们顶罪;地位最尊崇者犯了事情,自然没人敢当面质询他哪里哪里做得不对,也就没罪可治。可他犯的事情捅的篓子惹出来的胆战和心惊依然存在,所以依然需要一个人被揪出来做撒气包,好让人在他身上狠狠发些脾气与委屈。所以丁程鑫惹了事情,地界没人敢去惹他的不痛快,却是把我扯走教训起来了。



“那可是天宫的神仙!”孟婆拿她的长指甲戳我脑门,我作势欲走,她挥起勺子给我来了一下,“渊屺神是个天真性子,他不懂这些弯绕,你便不懂了么?也不知道规劝着些,还不如来我这熬汤!”


“要不是十殿阎罗来得早,恐怕天宫已给你降下罪来了罢?”黑无常揶揄道,又同白无常闲谈起来,“渊屺神不过几万年的修为,竟能堪破天上尊神下凡来历劫的肉身,可见渊屺神确乎是酆都神精挑细选出的地界之主,仙根生得好,仙元也稳固……”


“那位来历劫的神仙并非一般神仙,”百事通酌了口清茶,“那是翎曦神啊,自创世以来便执掌凡界的神君。”



那日丁程鑫做得不可谓不逾矩,先是一语道破了那具肉体凡躯里承着天神仙魂的天机,又要多不正经有多不正经地翻起了功德簿:“本君瞧着你这善行恶事倒是没什么稀奇,只是命途里受的苦实在是多了些。怎么,仙君是来历劫的么?如此大劫,恐怕是飞升之劫吧?”


白衣青年并没理会他,只一味站在那里,像支新出的翠竹。丁程鑫也不介意,自顾自把话说了下去,“我虽未遭过劫数,但也从未在地界见到过什么历完了劫的神仙。仙僚可是出了什么岔子,或是忘了回九重天的路?不必客气,你一一说来,本君好歹也是地界之主,若有能帮的上的地方,定会相帮。”


正经神仙的确是历完劫神识便飘回仙躯的,不必走凡人的路数。可任这尊神地位再尊崇,受的劫数再重再多,也不会有丁程鑫为地界尊主而受苦受难的千分之一。他明明为人的一生都在受劫,缘何端着这样一副春风和煦的做派?我暗暗惊叹丁程鑫扯谎的功力,听他又笑道:“仙僚不肯回答本君,想来是不愿回九重天了?仙僚此生虽未做多少大善事,但看在你所受苦难颇多的份上,不若就留在地界,本君开恩,允你做个白无常。”



幸好最后十殿阎罗赶来把人带走了,且赔了好大一通不是,恭恭敬敬派了阴兵把人送回天宫。我冷汗津津,同百事通打听,“人间此时战火不绝,翎曦神缘何要在此种紧要关头下凡呢?且按你们所说,这翎曦神已是九重天上极尊崇的一位尊神,法力必然十分高深,应当是不必再历劫了罢?”


但很可惜,百事通也有解不了的疑问,他只回答了我的第一个问题,原是这翎曦神早在几万年前便卸了人神之职隐入一十八天,再不理人间世了。第二个问题他答不上来,但还是颇有底气,“须知隐世也是颇耗心力的一件事,况且除了看顾人世,翎曦神亦多的是事务处理,许是法力过耗,来修养回复也未可知。”



此事揭过不提,丁程鑫仍痛苦不堪地批功德簿,我仍立在堂下,看他将一本又一本的功德簿一页又一页地翻过去。自那事端过后,我便提了十二分的心眼,得了空便同丁程鑫说教何为地界之主应尽的事宜、何为法令人情皆不允他做的,他就卧在榻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点头称是。说来我其实比丁程鑫还要晚到地界几百年,活的年岁亦不比他久,我身为地界毫不起眼的小鬼役,却头头是道教诲年长于我的尊神,倒也是稀奇事一桩。


丁程鑫倒不甚在意,他对诸事一向都看得很开,也不枉孟婆说他是个天真性子。真不知他是如何受了一世难捱的苦难,又这样无谓、这样纯净地来到地界的——或许这也是酆都神择了他做地界之主的缘由吧?如此看来,我当时因着他仅凭根骨好便成了地界之主而做的诸多有失偏颇的论断,实在是过于狭隘了。


“自然不是。”丁程鑫驳了我饱含敬意的疑问,闲闲地捏了块糕吃,“不过是我忘了那些往事罢了。”我正要赞他一句“看淡世间万般苦痛,不愧为酆都神亲传的渊屺尊神”,他又道,“许是在冥司⑤成神时须得把那些俗世凡尘弃了,便把那些都忘了,如今只记得一句名姓。”


【⑤冥司:掌管神仙生死的所在,即凡人飞升成神之处,亦为笔者引申。】




4.



这是很不应当的,百事通同我说:渊屺神为酆都神亲自择选的地界之主,此事是天帝那里亦点了头的,纵使由人族飞升成神,也应当由着酆都神的意思来,寻常神仙忘却往事之术便不可再施。他很怀疑地打量我,“渊屺神,”他闭着眼算起来,“渊屺神......已统管地界七万年了,七万年前为人的事情,如今记不得也是常事。许是渊屺神本就记性不佳,地界事务又繁多纷杂,所以才忘了。”


可他明明那样小心翼翼地记着自己为人时的名字,即使除我之外再无人唤起;那样笃定地在万千轮回往生的魂灵里截下借了凡躯敛去气息神识来历劫的翎曦神,黑白无常认不出,十殿阎罗认不出,难道只是凭着他一句“气息熟悉”的玩笑便认出的么?

百事通说渊屺神大抵是记性不好,可我却未觉半分。我看着伏案睡去的丁程鑫,只觉五味杂陈。



丁程鑫说自己是不认得翎曦神的,“我这七万年皆是待在地界,连那黄泉关都未踏出过,怎么可能见过这九重天上的神仙。”他在一排青衫里挑拣许久,拿出一件来披上。“更何况他隐在一十八天避世不出,天上神仙都难见到,更遑论我这藏于地界的新君了。”见我还想问,他不耐地抬起了手:“别再问了!”


我坚持把最后一个问题问完:“您说您不认得那翎曦神,可缘何那日要把他的神魂提到殿上,那般咄咄相逼着他现出仙体呢?”


“翎曦神乃人间掌势之神,我为人受难时他欠我颇多,故而我要讨回来。”丁程鑫捏了个诀出了殿,我知他此番话是在胡诌,也知他大抵的确不知这些渊源,也为那日所作而困惑,只能就此作罢。




5.



我们地界之人,确乎是鲜少踏出地界的。虽也是神仙,但毕竟整日里同鬼魄打交道,接魂送魄的差事做得熟练,术法及神仙间的世故就显得一窍不通了些,故而天宫上的尊神仙使们也就不大乐意同我们探讨术法精进一事,品茶赏景更甚。试想落英缤纷之时,寻常神仙定是要吟诗作赋一番的,若是玲珑巧思的女仙,少不得要把花瓣收了回去做糕酿些清露,而我们地界的鬼差,恐怕将满枝的花盯掉了也只能说出一句:“此花香气扑鼻,若是熬进孟婆汤里,魂灵们当会饮得更痛快些。”


九重天上都是高雅的神仙,自然不愿整日把死人、幽魂啊什么的挂在嘴边。你说一句孟婆汤,说一句阎罗殿,这气氛就糟了,谁还有那品茶赏景的兴致?自然是怏怏不快地散了,并从此记下再不与这鬼差来往了,满嘴粗鄙,且不吉利!



但天帝每逢十万年做的大寿,照例是要延请我们地府诸位尊神的。十万年前我自然还不知自己身处何方,丁程鑫亦未化生,可如今这十万年才做得一次的庆礼就教我们赶上了,“如此热闹,本君定是要去观礼贺寿的。”丁程鑫早早就挑起了赴宴的袍子,结果哪一件都不满意,最后硬是又赶了一件出来。据送成衣来殿中的鬼役说,这是织羽神亲自采了云台初霁时的雾色,并了人间春分时最干净的绿意织成的,当是世间颜色最正也最为独特的一件青衫了。丁程鑫自然是欣喜不已,嘱我备下厚礼,改日要亲自登门向织羽神道谢。


十殿阎罗随我们同去,临行时孟婆来黄泉关送我们,我邀她同去,她忿忿道:“我便不去了,瑶池花仙那矫情样子,好似我看她的花灵一眼都能折她的寿似的。”



天帝上了年纪,对规矩做派也就不再那么计较,只嘱咐众位仙家不必拘束。寿宴在十日之后,我们只需在九重天吃好喝好地等着开宴就行。说来也是奢侈,我就这样随着丁程鑫来了天宫——十日可要死不少人呢。骤然轻松下来的日子实在是清闲极了,丁程鑫整日带着我在天宫四处乱转,听仙娥们谈些地界未曾听过的八卦秘辛,他倒也坦然,毕竟他从未来过天宫,自然也就没人认识他,只当是哪位尊神家的子侄小辈,因着无人管束才这般贪玩。


八卦听了不少,我已知道最受天帝宠爱的朝云公主已逾八万岁却为何迟迟不肯成婚,是因为下凡一遭长了见识后就坚称男子同男子才是真爱,非要解了婚约让未婚夫去追寻真爱;平钰上神座下最受倚重的大弟子突然闹着要废去术法到人间出家做和尚;还有天后殿中一只狸奴不知怎么着了道,看见太子妃就龇牙咧嘴,弄得天后好不尴尬。八卦好是好,但终究是不认识的人,也就少了点乐趣。丁程鑫很快就倦了这等他理不清劳什子关系的八卦,转而带我去听戏了。


今日排的戏是人间的孟姜女哭长城,那仙娥颇为费力地甩着水袖努力嚎哭,丁程鑫听得直皱眉,就差给自己施个隔音术了。我也悄悄捂住一点耳朵,却在哭声中听得坐在我们前面的两位仙君闲谈:“这翎曦神不是已隐入一十八天了么?怎么还由地界一队阴兵送回来了?”


我立刻竖起耳朵来。


“翎曦神自七万年前卸了人神之职后,我等还未见他出过一十八天呐。”仙君乙朝着一十八天的方向拱了拱手,“可是翎曦神又要重掌人世了?”


“我看未必。”仙君甲神色莫测道。丁程鑫似乎是被彻底哭烦了,早早闭了视听;我见缝插针,上前插话:“两位仙僚,小仙初上九重天,敢问这翎曦神是……?”


“害,”仙君甲为我解惑,“就是曾掌管人世的尊神。名讳作马嘉祺,这也不是什么秘辛。”


我一边在心里痛斥万事通的信息不全,居然还敢自称万事通,一边谢过了仙君甲,急急去摇已经入定的丁程鑫。他慢悠悠地睁开眼,慢悠悠地解了术法,“听到了什么有趣八卦?”


“你认识马嘉祺吗?”我热切道。

丁程鑫颇为无语地看我一眼,“自然不认识。这是谁?”

“翎曦神的名讳。”我如实答他,可他脸上毫无波澜,显然没在骗我。我失望极了,又无可奈何,“看来你们二人确是不相识的。”



寿宴办得热闹非常,丁程鑫贵为地界尊主,又是七万年来首次到九重天来,自天帝发了话让众位仙家不要拘束、多走动走动联一联话后,前来拜会之人就滚滚而来。我看着丁程鑫被酒樽淹没,一时半会也挤不进去,索性便溜出去透气。


方才宴席上帮丁程鑫挡了几杯酒,此刻酒意上涌,不免有些昏头。天宫建得比地界宏伟多了,天色昏暗,我浑浑噩噩走了半刻钟,等到神智回笼之时才发觉自己不知走到何处去了,入目尽是陌生的殿宇。


此刻怕是整个天宫的仙者都聚在寿宴上了,不知能否等到路过的仙娥让我问一问路。我走到最近的一处殿宇处靠着殿门坐下,正枯坐着望着头顶那一轮生月,却听到一点隐约人声,应当是位随侍的仙娥。


她言辞恳切,似乎是在规劝什么人,“君上不该来的,此处人多眼杂,仙僚众多,您私去地界已然惹得天帝不快了,这又是何苦呢?”她语气听着颇为愁苦,“且您才将将历完劫,法力尚未平复,又去地界扰了心神,本应在一十八天静养的,今夜又来了九重天,实在不宜......”


一道男声打断了她,和地界那位被丁程鑫截下的白衣青年无二致,“本君都知道。”只是听着和那日相比虚弱许多,“我就望一望。只是,只是太久未见他了,总忍不住想去看看。”


我已听出殿中就是翎曦神,可丁程鑫与他分明不相识,又何来此等“许久未见”的说法?我一阵心惊,又听得翎曦神微微笑道,“如今他倒爱着青衫了,从前在人间时他总爱穿红色,”似乎觉察到自己失言,他顿一顿,“青色衬他,也冷淡些,该是地界之主穿的。”




6.



丁程鑫喝醉了。那夜拜会的仙者实在太多,我又不在他身边——他醉了许久,宴席散过三日仍昏睡着,我乱了阵脚,十殿阎罗是完全不懂如何照顾人的,我只好慌里慌张带他回地界,央孟婆给他看一看。


“我能做什么?给他喝孟婆汤么?”孟婆骂骂咧咧,十分恨铁不成钢,“支口锅便能熬药了么?”她又伸出她那长指甲,我瑟缩着往后躲,还未被戳到脑门,听到她重重叹了口气。

她收回手,“罢了,早晚要走这一遭的。”她看向丁程鑫睡得发红的脸,很慢很慢地看过一遍,摆摆手道,“带他去冥司吧。”


“冥主会治病?”我震惊不已,“冥主不是掌管神仙生死的么?渊屺神......要死了?”

“糊涂东西,说什么混账话!”孟婆扔下汤勺,“看你也是个不成事的,我同你一起去。”


孟婆教了我一道术法,并看我一刻不停地练了几个时辰。她说这术法叫作摄神术,能将术法化作利刃,钻入人的识海中,斩断、取走他人的记忆。可这与治丁程鑫的病有什么关系?我一头雾水,还是跟她去了冥司,带着仍在昏睡的丁程鑫。她什么也没说,只一味叮嘱我要把摄神术记牢了,我问她为何,她也不回答,只是神色很凝重的样子。


到了冥司,孟婆说我嘴笨,要我看顾着丁程鑫,她则前去同冥主告明事由。我看着她走进冥主的大殿,殿门就在她身后合死了。我在殿外等啊等,忽然听到孟婆在神识中同我传声,让我速速去大殿后的小房间,找丁程鑫的忆瓶。我从未听她这般急切地讲过话,想来是很要紧的事,便一刻不敢耽搁地去了。可我找啊找,从那架子的第一层看到最后一层,再从最后一层看回第一层,也没找到写着丁程鑫名字的忆瓶。我再去找,在某一层某一处看到一张写着“渊屺”的名帖,可那处空荡荡的,忆瓶不知所踪。



冥主说丁程鑫无碍,只是饮多了酒,睡上几日自会醒来。我问孟婆找忆瓶做什么,她不肯说,只一声一声叹着气,说,“我是怕他记起来了,又要吵闹。只是还未想好,是索性让他全记起来,还是再用摄神术让他忘了。”她说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懂,但我知道了一件事,丁程鑫成神之时确实是被抹了记忆,不然冥司便不会有渊屺神的忆瓶名帖了。可又是谁拿了忆瓶呢?不过是一段人世的记忆罢了,丁程鑫都不甚在意的东西,会在谁那里呢?




7.



黄泉关外有人找我。


鬼役来传话时丁程鑫也在,听得此言立刻上赶着揶揄我,“想不到你日日在我殿中立着,竟也有些地界之外的故友。可是上次我带你去天宫时结交的?”

我亦不知是何人前来,只能胡乱搪塞了过去便急急前去黄泉关。


是位面生的女子,看上去颇为严肃。她倒直接,行了个平礼便开门见山道:“我乃一十八天翎曦神殿中的掌事仙娥,此番前来是有要事需同仙僚相商,望仙僚同我去一十八天一趟。”

我愣一愣,“翎曦神要见我?”

“不错。”她点点头,“翎曦神眼下正在一十八天,不日又要下凡历劫,烦请仙僚快些。”



我还没有教尊神等我的胆子,因而急急随她上了一十八天。翎曦神就坐在殿中,殿外日光正好,透过窗棂洒进殿中,照得他脸色惨白,如案上的绢纸。他看起来仍旧虚弱极了,这样虚弱,这样苍白的神祇,缘何要如此频繁地耗着心力下凡历劫呢?


他握着只小巧的琉璃瓶子,在阳光下散出七彩的光。见我进殿,他微弱地笑了一笑,免了我的礼,“你便是渊屺神身边的小鬼役?”


想不到当日地界大殿中一面之缘,翎曦神竟还记得我。“回神尊,正是小仙。”

 

“本君同酆都生于同个神纪,他羽化时曾托付过本君,地界之事,本君亦通晓一二。”他娓娓道来,突然话锋一转——“本君听闻,渊屺神在天君寿宴上醉了酒,还去冥司走了一遭。”

 

此事地界并未加以隐瞒,寻常仙者稍加打听都能知晓。只是翎曦神隐于高于九重天的一十八天,又未免蹊跷些。我无话可说,喏喏道,“神尊......神尊英明。”

 

“本君还听闻,是孟婆要去冥司找忆瓶?”他突然问道。

 

找忆瓶一事除我与孟婆外绝无第三人知晓,我不知他是从何处获知此事的,或是地界漏了什么马脚被天宫捉住了?我心下大乱,嗫嚅许久也未能想到如何才能过海瞒天。正绞尽脑汁之时,翎曦神笑着放过了我,“他的忆瓶不在冥司。”

 

我正想问他那丁程鑫的忆瓶在哪里,他轻轻晃动手中那只精巧的琉璃瓶,“在本君这里。”

 

我大惊,他却兀自起了身,还踉跄了一下。他低笑,“是不是想问,本君同渊屺神,可是有旧?”

我斟酌良久,将丁程鑫胡诌的话讲给他听,“渊屺神说,说他为人时,您,您欠他颇多......”

不知是日光太过晃眼,翎曦神的苍白面容上划过一丝我捕捉不到的情绪,“确是我欠他的。”他苦笑,“欠了太多,把我忘了也还记得这样埋怨我。”


我壮着胆子问他,“敢问尊神,您欠了渊屺神什么?”


翎曦神笑了,那笑俊美又脆弱,我看到一滴晶莹坠在大殿上,“不过是我心疼他,替他揽了那些劫数,坏了酆都的愿罢了。情之一事,谁又能参透?可陨丹⑥只此一颗,早喂给他了,天帝不肯把他交于我,酆都亦撑不久,便抹了那些记忆,仍要他去地界做新君。天帝说我胡来,要我隐于一十八天,不许再去招惹地界半分,那些他未受的劫,我便一次次下凡,一个个替他渡了。我看着他做了地界之主,为他拟尊号,借着神魂到地界看他一眼,苦等七万年方等到他来一回九重天,可我这样煎熬,他还是不记得我。忆瓶就在我这里,可我踏不进地界,他也不会来一十八天。”


【⑥陨丹:服下后断绝情爱的丹药。】


我抬起头,这位苍白俊美的神祇早已泪流满面,“原是我欠他的,我都知道。是我强求机缘,逆天改命,坏了他的修行。我欠他太多,多少劫数都还不完,可他那样天真,那样纯然的一个人,”他喃喃道,“我只是看不得他受苦,看不得他心伤。”


我大气不敢出,整个大殿又归于寂静。


“回去告诉孟婆,莫要打忆瓶的主意了,他不会记起来的。”翎曦神听起来镇定了些,语音重归我初见他时的清冽,“是本君失态,你莫要放在心上。”我正欲点头称是,后脑陡然刺入一阵痛感,像被硬生生劈开了,只能任凭来人挑拣那些片段。我只觉头痛欲裂,视线逐渐被黑暗笼罩。失去意识的前一秒,我听到翎曦神的低语。


“渊屺渊屺,是山无草木,他无死生。阿程同我,原本就该……死生不复。”





End.



番外1

宫娥视角:


我初到祁云殿时,君上对我说,我不是他第一个掌事宫娥,但具体几个他也记不清了——翎曦神仙生漫长,不是我等法力浅薄的仙使可以匹及的。他说,人间疾苦,他的前几任掌事宫娥都太过辛劳了,希望我能少遭些罪,莫要过早仙逝。

我在祁云殿待了一万三千年时,君上笑着同我说,你要好好修炼,做本君最后一个掌事宫娥。我知道他是在委婉表达对我的赞许,可我也不能不惊悸于这赞许对他的不敬,于是我跪了下来,同他告罪,说君上福泽万年,决不会有羽化之期。他轻轻笑着扶我起来,说我小题大做。


如今我做祁云殿的掌事宫娥已做了十万年,不日就要卸了这一身担子云游四海,从此祁云殿同我无关,一十八天同我无关,我同翎曦神也无关。

翎曦神羽化了。

我真的如他所说一样,成了他最后一位掌事宫娥。



君上是同各远古神一同镇守四海的神祇,在我的想象中,他该是与天地齐寿的。可自八万年前那场变故开始,他就被困在了一十八天,连同他的笑容。从此无边法力全化作思念,一点点摧垮了他。


我知道那桩天宫与地界皆秘而不宣的秘辛,知道为何渊屺神没了过往记忆,因为他理应在凡世受苦受难的六十年,实则并无苦厄;知道为何地界初迎新君,人神便隐退一十八天,因为君上护佑渊屺神,以身同天道作对。

时至今日,我依然为君上觉得不值。



八万年前掌管地界的酆都神曾来祁云殿中同君上品茶,这位尊神鲜少来九重天,但亦是远古神祇中排得上名号的一位,故而与君上也是有些交情在的。酆都神当是有极为重大的事情同君上商议,只留了他们二人在殿中,我在殿外候着。

酆都神托付了君上一件事。那时君上神色轻松地同我说,酆都不日羽化,要为地界择位担得住事的新君,此番找来祁云殿就是将这新君历劫一事托付给他,请君上执掌凡间诸事时帮忙看顾一二,一来是莫要出了性命攸关的岔子,二来是让这新君把命簿上的劫数从头到尾圆满地受完了。


君上虽为人神,却也并非住在凡间,往常只隔个十日左右下去望一望,如今为这地界的新君,倒是要在人间待上一段时日了。我们就同这少年做邻居,他在此处凡世降生时,君上坐在吊楼上握着酆都神交予他的命簿,看了一整夜。


后来在一十八天的那些漫长日夜里,君上也曾提过那命簿。他不说酆都神为新君考量甚多,也不说那些劫数具体是什么,只说太多太苦,太难受得住。我知道他的意思,神祇大多冷心冷情,他在一墙之隔的地方沉默地看着这少年吞着苦厄一点点长大,直到有一天,这个叫丁程鑫的少年敲开了他的门。

那是很动人心魄的一张脸,被红衣衬着,教人难以置信,难以置信这是无数苦难滋养出的皮囊。


君上是及其滴水不漏的,几十万年活过,他早已习惯了喜怒皆不形于色,他太习惯做一个冷冰冰的神仙,我也就迟钝地被他的滴水不漏骗了过去。丁程鑫十五岁那年,那个命簿上该是他人生中第一个大劫的劫数并未到来,君上说,世间一切皆是如此,总有太多变数,所以劫数未降也是常有的事。我自不比他活得久见得多,一时竟也信了。


我就被君上蒙在鼓里,后来他总时不时受伤,我也听着他“凡世不比天宫灵息纯净”的说辞一趟趟上九重天为他取来灵药修养,直到天帝大怒降下罪责,我才恍然发现种种细枝末节间的连结——他为丁程鑫挡了那些劫数,所以才总会受伤;天劫之苦,又是逆天改命,那些灵药再多也只是杯水车薪,他不过是想支开我同丁程鑫多待一会罢了。


哪有什么变数呢?是君上捧出数十万年的真心才拦下了天帝同酆都神钦定的那些劫难,可他这般难自抑的情动,却只换来一个将凡世记忆忘却、将他的庇护忘却、将马嘉祺忘却的渊屺神。

故而我替他不值。


我也曾不止一次问过君上,既然渊屺神历过六十年应尽的劫数便得以成神,那您为何不等一等呢?不过六十年,对于您如此弹指一挥的瞬息,一眨眼便过去了,到时您依然是尊贵无匹的人神,自无人敢对人神同地界之主之间种种说三道四,也不会和现在一般法力衰微地被困在一十八天了,有什么事不能等上一甲子呢?


君上并不反驳,只温柔地笑,说我定是未涉情爱。爱一个人,是不忍心看他如此嗟磨的,他这样说。看我噎得无话,他很开怀地笑,笑够了才又同我说,酆都早给渊屺神喂了陨丹,无论他为他挡再多的劫、吃再多的苦,纵然有一日渊屺神记起凡世种种,他也不会为他情动。


“所以我等不及。”君上说,“我知道他不会爱上我,可我如何对他,与他无关。”




番外2

小鬼役视角(同正文一致):


忆瓶是由一十八天那位曾带我去见翎曦神、传话给孟婆叫她莫要再打忆瓶主意的仙娥带过来的。她看起来十分心伤、十分憔悴,我按着丁程鑫同我说过的“设身处地、推己及人”这个道理一想,觉得若丁程鑫抛下我羽化了,我的情形也当是如此,甚至会比她更狼狈些。


翎曦神羽化了,这是近日八荒中最大的一件事。翎曦神贵为人神,自远古时便护佑一方天地,在我等寻常仙者眼中乃是不灭的存在,即使他隐于一十八天也亦然,可他却无声无息地羽化了,叫人不得不叹一句可惜。


可翎曦神的宫娥又是从何处取来的丁程鑫的忆瓶呢?我捧着忆瓶问她,“仙僚是去冥司取来的么?可是藏在什么细小之处,我前去寻我家神尊的忆瓶时便未能寻得。”

她淡淡地看我一眼,其中情绪莫测,“此事仙者不必挂怀。左不过物归原主,还请仙者快快将忆瓶呈给渊屺神罢。”

于是我便去了。我将忆瓶呈给丁程鑫,道是翎曦神往日殿中的掌事宫娥奉上的,为的是物归原主。丁程鑫自然不知当年他醉酒后的那一番风波,眼下只新奇地托了那琉璃瓶在手中端详,可惜地界光亮甚少,那琉璃小瓶并未显出日光下漂亮的七彩光线,只随着晃动摆出涡旋,像入夜时分的天幕。


丁程鑫拔开封口的琉璃坠子。那一瞬殿中大亮,无数暗银色的液体飞出细小的瓶口,铺天盖地将我二人罗织在其中。像海底吞噬人的漩涡,一切都在杂乱地回溯、扭曲,我看见红衣飘飘的丁程鑫,看见他一脸欢喜地跑上吊楼,看见吊楼上一脸恬淡笑意临风而立的翎曦神,温和地念出一句阿程,丁程鑫再兴高采烈地回一句“马嘉祺”,他就这样,这样热烈地奔向那片洁白的衣袂。


“阿程。”

“马嘉祺!”

“阿程。”

“马嘉祺!”

“阿程。”

“马嘉祺!”

......


一声又一声,一句又一句,喋喋不休,切割着我的神识。

丁程鑫又骗我了,他明明认识马嘉祺,认识翎曦神的。



等我再醒来时殿中已恢复了往日的晦暗,丁程鑫依然坐在主位上,坐在一片晦暗之中。忆瓶已然空了,孤零零地倒在地上。正努力分辨眼下是何种光景时,头顶传来很轻的一声:“本君忘却的一甲子,原是这样的。”

我抬头看向丁程鑫,殿中太过昏暗,我实在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听到他幽幽絮语:“本君贵为地界之主,想不到为人时也这般脓包,要人处处袒护着。”他笑了一声,“怪不得他们不要本君记起,原是怕本君难堪,面子上挂不住啊。”

“说来本君还该感谢翎曦神,承蒙他在凡世对本君的看顾,纵然他教本君难堪、失了一世的记忆,可到底死者为大,本君既与他在凡间相识,那么一切便按凡间的规矩来。”他撑着案几,站起身来:“在凡间办丧事,亲朋须得送些丧礼,以备亡者黄泉路上衣食无忧。祁云殿虽不办丧事,可这丧礼本君还是要送。”


“那,殿下您要送什么呢?”我战战兢兢道。

“还未备好。”他走至殿中,低声吩咐我,“你先出去候着,待本君唤你,你再进来取这丧礼。”

今夜的丁程鑫实在太阴沉、太反常了,我不由得多问一句,“敢问,敢问殿下,您要臣下到外头候着,是要做什么?”

“不过施个摄神术,将那段记忆再抹去罢了。”他轻飘飘地回我,眼神清澈,“如此脓包的事情,本君记着它做什么。”


我知此术险恶,会让受者痛苦不堪,当下惊惧非常:“殿下三思,三思啊!此术有损仙体,万万不可啊——”

“出去。”

殿门在我眼前紧紧闭合,我屏息跪在殿外,听着殿内一声声痛呼,那声音极悲切、极痛楚,我欲硬闯,却被丁程鑫施在殿门处的结界屏退,只得在殿外哭求:“臣下不进殿了,殿下莫要耗着法力维系这结界了,此术险恶,殿下万万要小心,切莫分了神......”


不知跪了有多久,殿内终于归于平静。丁程鑫走了出来,面色苍白,身形更是虚弱不堪,似风中的落叶。我不敢看他嘴角那一抹血痕,只低着头接了丧礼托在手心。

是一粒极小的丹丸,裹着赤红的腥黏。

“这是......”

“天宫炼的丹药。”他不在意地笑笑,“那宫娥既是祁云殿的掌事,便也算是天宫的人,便由她将此物,还于天宫罢。”



——




下一棒@诡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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